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{网友作品7#}随风而逝-呼伦贝尔冬日纪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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敖鲁古雅片段 | 游记作者资料 | 全程图文游记链接

小编的话:

那天中午翻了好久才翻到@良工 的游记,一句“故事该如何开始?”吸引着我静静地把它读完,当看到最尾的END时我突然觉得失落,感觉好像还有另一段旅程,在我们看不见的文字和图片后面,继续着自己的路。

其实我觉得这已经不单是一个故事或者一篇游记了,它更像一段撞进心灵,追溯基因里的最初记忆,想象着她图文并茂所描绘的那个场景,我想起圣经《创世纪》中上帝创造天地的片段,因为它让我觉得那真的是好的。

后来读到“人类童年”这个词语,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。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所了解到的敖鲁古雅,可没想到竟在这篇文章里找到了。我在等待作者给我回复的那一天半里一直在想着这个词。对啊,“人类童年”。那个最善良无知,但也是最纯洁无邪的一段时光。

我想起了刘亮程在《虚土》里的一段话:

“我把童年旷野收拾出来。到老了才会知道,只有童年岁月最广阔,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梦想。童年才是人的老家。我们一次次梦回的老家其实是童年。我们的家老早就安顿在童年。在那里,每一声呼唤都去了远方。当我走远,那些呼唤又全部回来,一句都没有丢失。”

但如今我们好像走得太远太远了,远到总要通过许多的书本,文字,游历,才摸回去“童年的旷野”,而在还在童年里的我们,却被我们不断从远方带回来的各种物事,折磨地奄奄一息。

我们今天还能看到“最固执”的那部分敖鲁古雅,其实就是我们最初的童年,那个能与自然交谈的童年,那个无奈,但也无惧的童年。


林海雪原

一夜寒风乍起,万般繁华,剩下枯树寒林。

是的,曾经,我也爱那春花烂漫、层林尽染;如今,却对枝头明明灭灭的冰片陶醉眷恋。

1
奇乾至根河,路过初冬的繁盛。
2
寒冬的山林,有一种凝冻,一种肃静,一种固守已逝时光的矜持。

在我很小而我的父亲还很年轻的时候,那时的北京还会在冬季下起鹅毛大雪,父亲为我做了一只小雪橇,雪过天晴的午后,他把我裹得严严实实,放到雪橇的小木凳上,拉我穿过灰顶红墙的四合院所组成的迷宫般的胡同。我抬起头,看湛蓝的天空向后飞奔,鸽哨声消失在远方。

那时候我相信,在比鸽子所能飞抵的更远的远方,一定有一片广袤无边的美丽森林,那里树木参天,终年积雪;森林外有草地,有河流,有灰蓝色的山峦。那里还有漂亮的鹿群,有鸟,鸟落在鹿角上,鹿带着鸟飞奔。还有猎人,猎人的妻子和孩子,他们住在林间空地,采集蘑菇和松塔,不去伤害幼小动物。

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冬日之梦——风吹动时,雪如同一本待读的书,书页轻轻翻动。这些寂静的梦境,书页上记录和未被记录的一切,仿佛我曾亲眼目睹,那遥远的持续千年的圆满的生活。

3
几十年前,在莫尔道嘎的原始森林中,在激流河边,雪地上印着驯鹿的蹄印。年少的玛利亚·索坐在撮罗子前,她的家人去林子里打猎了,撮罗子里还弥漫着前夜流淌的酒气。

一只小鸟停在她手上寻找瓜子,白色驯鹿因为年幼,还不能驮运货物,这会儿就徘徊在樟子松下的雪地间,觅食苔藓。

4
那是狩猎民族的完美时光,林海雪原,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,他们坚韧、善良、生命至上,他们的语言是亲吻,是诗歌。

“那时候的人们和大自然交谈
仿佛它也有灵魂
我还记得
他们向着东方火红的太阳唱起了感人之歌
歌声包括着鄂温克语言的全部魅力”

维佳吟诵着他的诗。

5
有了驯鹿,林子里的鄂温克们才觉得踏实,他们把驯鹿称作“森林之舟”。

在非常长久的岁月中,鄂温克族守护着林海雪原。他们给根河、满归、莫尔道嘎起了名字,在桦树皮帽上雕刻鹿的图案,平均分配食物;抗战时期,他们武装抵日,许多鄂温克青年死在兴安岭的战场上,也是因为他们的援助和坚持,最终结束了我国东北部十余年的殖民统治;新世纪,林中的鄂温克用驯鹿当做向导驼送物资,帮助政府修建公路;

当林子因雷击起火时,他们赶数百里山路下山报告,保全了中国最后这片寒温带原始森林。

后来,公路修通了,外面来了客人,来了伐木工人,来了偷猎者。

林子砍得多了,苔藓越来越少,驯鹿们只有到更远的地方才能找到食物,鄂温克只好带着鹿群不断搬家。

那些偷猎者,用毒药毒死野鹿和狍子,不是为了温饱生存,只为一己私欲。几百年的岁月中,鄂温克族没有吃过一口鹿肉,驯鹿是他们的伙伴和亲人,偷猎者们拿着枪,设下圈套,偷偷拉走他们的“亲人”。

6世界在改变吗?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,自酿的酒在杯子里翻滚。根河湿地源头,木屋隐蔽在密林深处。叶子的残迹,书,语言,以及刻在木简上的历史,全都消隐在淡蓝色的雾气中。
我又想起了童年的冬天,时间和梦想,沉入雪下温暖坚实的大地。

7

哦,敖鲁古雅

“我的一个鄂温克朋友曾经告诉我,最初搬到根河定居时,尽管政府给他们盖了非常坚固的砖房,家中老人依然每晚到屋外的撮罗子里睡觉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问小张。
“他们说砖房太沉了,万一塌下来,自己会被砸死。”

1965年,政府为鄂温克设立了激流乡,部分鄂温克人到激流乡定居,鄂温克孩子开始上学读书。

2003年,大兴安岭实行禁猎,鄂温克猎民“生态移民”,由大山深处迁至数百公里外的根河市北郊,敖鲁古雅河畔。

敖鲁古雅,鄂温克语意为“杨树林茂盛的地方”。

8
我们到达敖鲁古雅乡时,鄂温克民族博物馆门口正在实施人工造雪。作为中国冷极的根河市,因为气温过低,雪无法凝聚,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,敖鲁古雅需要人工造雪修建雪雕。

新敖鲁古雅乡,红色屋顶雪白墙壁,家家都有个大院子。时间尚早,街上没有人,水泥铺就的路面整洁干净。

习惯了森林里柔软的土壤和潮湿苔藓,走在这样坚硬的地方,他们的双脚会不会疼痛?

和大多数乡民一样,乌丽亚娜售卖传统鄂温克手工制品。我们来到她家的时候,一家人刚刚起床,虎头虎脑的小儿子坐在沙发上摆弄平板电脑,沉迷于电子游戏跳跃的画面中。

9

“这些都是我们亲手制作的,旺季时候价格很高,还供不应求。”她指着窗边一排排桦树皮工艺品,以及兽皮缝制的手套披风。

“要不要尝尝鄂温克大列巴?”她一边说着一边带我们来到自家门口的撮罗子,这座古老居所显然已经失去居住功能,变成一个储物间。
她切下一块列吧,放到微波炉里打热,香气弥漫开来,入口亦是松软香甜。

“从前在山上打猎,就带着列吧,赶着驯鹿,一走就是很多天。”
“你还想回到林子里生活吗?”
“当然不想。”她笑,“现在多好啊,不那么辛苦,孩子也能得到好的教育。”

我心里一阵枉然。

10禁猎那年,政府早早建设好漂亮的定居点,温暖结实的房屋坐落在根河湿地水畔,空落落地等待着新主人入住。

可是,仅存的一百多名纯正血统的鄂温克人,倔强固守着他们世代生存的森林,守护着与他们不离不弃的鹿群。

武装警察来到山里,收了他们的枪,把他们带到山下“舒适”的安居房屋中。只有维佳,那个会写诗的鄂温克艺术家,背着他的枪翻山越岭,在林中躲避武警追逐。

在被武警逼到悬崖边的一瞬间,他闭住眼睛,抱着枪,跳下悬崖。

11
敖鲁古雅的撮罗子

在敖鲁古雅近旁的乡间林地,名叫红子的小鸟飞到我们手上觅食,如同当年,玛利亚·索守在撮罗子前等待家人狩猎归来的情形。

12

玛利亚·索长大了,也老去了。政府在敖鲁古雅附近开辟出一些猎民点,允许猎民们轮换着去山上放养他们的驯鹿。玛利亚·索有三百多头鹿,是敖鲁古雅最大的鹿群。她的七个儿女因疾病或酗酒身亡,这些鹿就是她的孩子。

许多游客慕名而来,渴望一睹这位“最后的女酋长”的风采。玛利亚·索拒绝说汉语,她不明白为什么,按照自然规律展开的狩猎,却在2003年被送上法庭。

美丽的桦树皮器皿,摆放在店铺中,成为旅游商品。撮罗子、雪橇、兽筋缝制的帽子——这些古老手艺被搁置在博物馆橱窗中,变成一种符号性的存在。

事情是这样不可思议,玛利亚·索看着他们离去,带着忧伤和无言的惊愕。驯鹿找不到它们的苔藓;枪被收走了,鄂温克再也无法抵抗熊的袭击;而那些偷猎者的枪声,响彻大兴安岭,在他们设下的圈套旁,堆着驯鹿的白骨。

13
一只驯鹿走到我身边,好奇地看着我,用坚韧鹿角摩擦我的手掌,它湿润的鼻孔里呼出非常温暖的气息。

在冬季寒冷漫长、干燥多风的呼伦贝尔,如果一只动物的口鼻旁有呼吸留下的白色结霜,人们就可以知道它还活着。

敖鲁古雅,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们,好像一枚血色落日,漂浮在苍茫海面。我们摆出一副慈悲的样子,却用刀子刺痛他们的心;我们高傲地仰起头,看他们为了谋生,表演着被我们残害的古老手艺;我们说要禁捕、要禁猎、要禁止伐木保护森林、要缩减放牧保护草原,却忘了是谁消耗着数千吨的鱼类只为满足口腹之欲,是谁吃了鹿肉买了鹿茸交易着棕熊的熊掌,是谁将山川森林夷为平地,是谁穿着羊皮制成的皮靴,将羔羊的尸体送入口中。

这些没有文字的民族,他们依靠每个人的记忆维护着整个民族的历史,每个人的当前,都包含着时间的累积和过去的投影,每一个时代的故事,都要从开天辟地讲起。

这记忆存在在森林中,存在在动物和猎人的枪支中。玛利亚·索的爱犬喜力,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它的主人不再带它出去打猎。喜力经常固执地独自奔跑几十公里,追捕和咬死狍子,然后带它的主人去取回猎物。喜力的身上常常带着鲜血,玛利亚·索的心也在流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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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牧民族和狩猎民族,骨子里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。当我们还在讨论着忧伤和孤独的时候,他们早已学会如何与自然沟通,他们的信仰是生命至上。

雪依然在下,像撕碎的鹅毛,像暮春时分漫天飞舞的花瓣,无休无止,无边无际,飞扬回旋,聚散离合。我怀着对童年、以及对人类童年的某种幻想来到敖鲁古雅,湿地和森林依然笼罩在深邃阴影中,而我们的时代却已失去这样深沉的个性。无论是珍爱还是留恋,都无法挽回历史前行的脚步。

随着最后的狩猎民族的湮灭,人类也永远失去了与森林交流的智慧,失去了与万物生灵和谐相处的融合。

16驯鹿佩戴着它们的铃铛,叮叮当当,消失在密林深处……

随风而逝

从敖鲁古雅返回海拉尔,遭遇一场小型暴风雪。

起初只是零星雪花,渐渐地,风起云涌,地面的雪和云中的雪漫天翻卷,视野一片苍白无际。

“这风叫白毛风,严重时交通瘫痪,牲畜也会受惊奔散。”小张告诉我,“你看这雪堆积在公路上,明天就会形成一道道雪棱,看上去没什么,其实非常坚硬,硬闯便是人车俱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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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着公路上,雪花被大风卷携,形成奔涌向后的曲线,如同额尔古纳河咆哮万年不曾停歇的河水,如同亿万年的山峦冰川,流淌着无法抑制的泪水。

我站在风中,迎着猛烈飞雪,身体颤抖。道路尽头是被冰雪阻隔的阳光,海市盛楼般幻化的梦境。

雪与冰凌飞进眼中,泪水因刺痛而坠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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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起大兴安岭深处,玛利亚·索亲吻着她的驯鹿。“山川哭了,河流哭了,森林哭了。”她说,“我们没有了枪,没有了放鹿的地方,我想哭,做梦都在哭。”

我想起宁静美丽的恩和,汉族与达斡尔族盛大的爱情,俄罗斯族充满喜悦的手风琴和不曾停歇的舞蹈——这一切却在寒冬过后的盛夏,因为人性的贪婪与自私,全部消失殆尽,只剩下相互间的尔虞我诈。

我想起如同世界尽头的奇乾村,它四周辽阔无边的原始森林,村中胆小的牛群,以及放弃打渔的渔王之家。浩浩荡荡的旅游开发即将展开,那些倾斜着的木刻楞所记录的遥远往事,也将不复存在。

我想起万籁俱寂的根河湿地,一只梅花鹿从林间跃出,在看见我们的一瞬间,惊恐地逃回密林——或许,它的母亲就死在偷猎者的圈套中。

我想起乌丽亚娜家喷香扑鼻的列吧,想起她虎头虎脑的小儿子沉迷于新鲜的电子游戏中,她家雕刻美丽图案的桦树皮,被兑换成一张张纤薄钱币。

我想起玛利亚·索的爱犬喜力,它伤痕累累地奔跑在原始森林中,它无法忘记打猎带来的荣耀,却永远不会明白它的主人不再需要猎物。

我想起维佳抱着自己的猎枪,纵身跳下悬崖。他的诗歌蕴含着无法回避的悲伤。

“林之神影子般跳跃在辽阔的大地
追随山谷中澎湃的精灵
篝火之神的歌喉在森林中飞渡
鹿铃声将要在林中消失
桦皮船漂向了博物馆
那里有敖鲁古雅河沉寂的涛声”

20

不知何时,风渐渐止了。

似乎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梦,在梦中天空始终洁净,草原广阔无边,天边是山峦、是森林、是红艳艳的天际线,草是金黄,雪是湛蓝。

我们讲述着自己的理想,却不知是否真的需要美梦成真。我们真正害怕的,不是未知,而是已知。是虽已知,却无力回天。

牧民失去了草场和牛群,渔民失去了河流和渔网,猎民失去了森林和枪支,他们只能捧着残缺的酒碗,因为酒带来遗忘。遗忘是必要的,有时“记得”是太深的伤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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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,是空白,是不再有色彩,不再有实体,是一种繁华过后的领悟。

雪仍然下着,回忆因忘却而变得安详。

在漫长冬季过后,温暖的阳光,是否能有那样的魔力,使已逝的过往,再一次获得生命?

那些生命中的美,不是物质,只是一种情动于中,留在记忆里,久久无法忘却。
22

THE END


游记作者资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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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工
来自北京
旅行,书写,绘画。
并总是在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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